完美世界: 再生我一次
再生我一次。
还想再见你,还想再见到那片‘海’。
盈年的手轻轻地拂过碑身,那些刻痕显得年代久远,看不清晰了。 只能依稀辨认出这么两行。 她的手沉默顿滞着垂下,窄窄的背影在雨水中也显得模糊不清了。 我站在她身后十来步远的地方,叹了口气,轻轻弹了弹手指,于是一个完美的羽盾在空气中瞬间成型,屏蔽去那些会落在身上的雨水。 盈年偏回头来,浅浅笑着:“樱,你还是老样子呢。” 我微微一征,却不接她的话。 自顾自的说着:“呐,没想到这么多年了,疾风草原上的雨,还是没有停呢。” “这么多……年了……啊。” 盈年的眼神有些迷离起来,但是很快,她眼底的迷雾便消失不见,回归于最初的静谧与清澈。 我一直很奇怪,为什么盈年会有这么清澈的眼睛。 盈年是个妖精。 在我的记忆里,妖精的眼睛里,总是带着些破损和残旧的,或许妩媚倾城,或许诡异惑人……只是,决计不像盈年这样。 她很快发现我嘴角含义不明、略带自嘲的笑意,羞恼地窜了过来,唇齿微绽,脆生生嗓音念起咒语,一道绿色的蛊毒术在我和她周身暴开,轻松破去用来屏蔽雨水的羽盾。 “你很讨厌下雨么?”盈年撅了撅嘴,带着嫌弃的神色连连摆手,“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,你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在草原上,支起魔法屏障……仰着头傻楞着……” “唔……”我漫不经心的应着:“一转眼,就过去六十多年了呢。” 妖精生于草木,遁走与飞花落雨之间,就算盈年再怎么不像个妖精,天性里还是喜欢下雨的。 每每来到这片草原,她都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兴奋莫名,欢呼雀跃。 啊不不,在我眼里,盈年永远都是小女孩。 这个以‘疾风’命名的草原,没有想象中呼啸掠过的大风,只有连绵不绝的暴雨,其实很久之前,在我还没有亲自踏上这片草原之前,就从一个人那里得知:这片草原,一年中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下雨。 只不过,这个人是谁,是什么时候告诉我的,我都不记得了。 之前的记忆,模糊中断在一大片空白里。 剩下的故事,有些荒诞,逐一回忆起来,却觉得亦是温情脉脉。 盈年在那片绿海中发现了仰着头凝视雨水的我。 她扑闪着她那绿色略带腥气的眼睛,洋洋得意的*近我,手中的小鞭子,轻轻的抽在她的小狼身上。 她故作凶恶的瞪了我一眼,仰起下巴,轻慢的问我:“喂,你是谁,为什么你没有尾巴?” 我有点懵懵的将视线转向她,很想反问她:你不是也没有尾巴?只是想想,又作罢了。盈年是个小龙妖精,头上长着一对粉红色的小角,身后却没有尾巴。 我估计当时的盈年,不到四十岁,折换成人类的年纪,大概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罢。 她想问的:你为什么没有尾巴,大概的意思是,为什么我看起来不像个妖精。 那时候我已经一百七十多岁了,积羽羽人很少会出现在这片属于妖兽领地的草原,所以,盈年之前未见过羽人也算不上奇怪。 在妖精们的记忆里,羽人是清冷孤傲的,在天空中拍打着洁白的翅膀转瞬即过,对羽人们来说,天空才是他们的归属,一个好羽人是不屑于站立在坚实的大地上的,他们的翅膀,就是他们的脚。 不过,对于我这样失去翅膀的异类来说,就显得有些嘲讽了。 不过盈年丝毫不介意这些,对她而言,没有翅膀仿佛更能拉近两个种族之间的距离,至于隔阂仇恨什么的……年幼的盈年丝毫不去理会,小孩子或许最需要的就是玩伴,并且以肉眼看的见的速度成长着。 最开始的时候,那只小妖精一旦学习了新魔法,演练决斗的对象总是我。 那时候的盈年,对我来说实在太弱小了,我摇一摇手指就可以破开她的魔法防御,用羽箭把她射的到处乱窜,落花流水。 而她似乎也从来没有注意过羽人的法系是金系,天生克制木系的妖精。 打滚放赖之余,她会我的背上亲昵的喊我的名字,死缠烂打的拖着我在疾风草原看她用妖精种族特有的驯服魔法,抓来一只又一只的小狼。 我总是站在远一点的地方,看见盈年细长而灵活的胳膊在空中高高晃动着,咧开嘴露出白瓷一样整齐的小牙齿,大声的喊我:“樱--” 我每次听她喊‘樱’的时候,总是有些恍惚。 仿佛是被抽离的记忆,一丝丝的涌了回来。 在安详平和的积羽城,在那些纷纷扬扬的落羽荧光中,那个一袭白衣,稍显单薄的身影微微仰起脸来,叫我:樱。 那些散落的荧光忽明忽暗,映在那个人翡翠色的瞳孔中。 那种眩晕的恍惚感时常会有。 有时候看着近在咫尺的盈年的脸,再细细在记忆里搜寻,却仍是一无所获的。 只有那双浅绿色略带腥气的眼睛,潮湿的几乎漏出水光来,每每她快乐放肆的直视我,就有难以压制的忧伤慢慢的在胸腔内泛开。 不过隐藏情绪,对于我们羽人来说,是得心应手的,妖精没办法理解为什么羽人可以面无表情的过上大半辈子,不笑不哭不说话。盈年在疾风草原上唧唧喳喳的把魔法修行当成玩闹,兴趣盎然。我只是默然的偏开眼去,左手轻轻的捏了个手决,化出羽盾,屏蔽散去身上的雨水。 “你又这样了……” 盈年已经学会了「飞花遁影」,和这个法术的名字一样,随着魔法的释放,淡粉樱花的光影萦绕于这个小小的妖精周身,可以敏捷迅速的在遁影于飞花之间,无论我站的多远,她都可以很快的蹦窜到我跟前来。 “非常不喜欢下雨么?……每次一下雨,你就展开魔法盾屏蔽雨水啊……” 盈年有些苦恼的偏了偏头,仿佛想找些言语来安慰我,只是很快,又把这点小情绪抛到了脑后。“樱--你看--飞花遁影--这个法术的具形光色,很像你的名字啊--” 我稍稍抬了抬头,随即轻轻笑笑:“傻瓜,说什么呢。” “呐,樱--”盈年灵活俏皮的一个跟头翻到我面前来:“樱染--你看,这个魔法的光色,像不像被盛开散落的樱花染过一样?” 我又怔了一怔。 其实我很后悔,那时候因为一时的恍惚,而忘记告诉盈年,其实「飞花遁影」修炼到最高层,已经不是为了好看……或者提高行动速度的魔法了。 而是真正遁行于花木的,暗杀术。 “呐……你说,我们的名字,为什么都会这么奇怪呢……” “有奇怪么--”那个白色略显得单薄的身影耸了耸肩膀,随即浅浅的笑了。“我不觉得奇怪啊……” “‘樱染'’莲见‘……”我皱了皱眉头,展开翅膀飞到积羽城的最高处。 那个白色小小的身影随即展开翅膀跟了上来。 “樱。你知道吗,长老说,你是出生在’落樱村‘的,你出生的时候……是三月,那里的樱花开满枝头,被风一吹,又轻轻的散开……几乎要把整片天空都染成粉色……” 我撇了撇嘴,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。“根据那个老头子的说法,你的出生,是一个盛夏光年,积羽城所有的莲花都开了……所以,莲见的意思,其实是看见莲花的盛开……” “对呀。”那个人温柔的笑起来,翡翠色的眼瞳微微眯了起来,“呐,我一直觉得我们的名字都是好名字呀。” 我在黑暗中猛的睁开眼。 一个梦? 梦境里的对话如此清晰,只是,除了那双盈盈守望温柔的翡翠色的眼,那个人的脸很快在思维中糊成一片,再也抓不住真切的形状和模样。 胸腔开始闷痛,我吃力的捂住胸口,想挣扎起身,却撞倒了放在床头厚厚的魔法书,妖精的天性警觉,惊醒过来的盈年撞开那扇小木门,从隔壁房间冲了过来。 “樱--” 我冲她抱歉的笑笑,摇了摇头示意无事,唇齿之间却不受控制的吐露出一个发音。 “莲……见。” 盈年神情一震,趔趄的退了几步,几乎站不稳身体。 静默了许久之后突然掉下眼泪来:“樱……为什么我听到这个名字,会觉得这么难过呢。” 我心头又是一紧,感觉从胸腔正中,涌来撕心裂肺的痛觉,扩散到全身的每个细胞。 “你知道吗,我的名字是自己起的。” “唔。”我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,已经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了?三年?四年?还是十年?这个草原上没有季节之分,只有一幕又一幕的暴雨,从天到地,冲刷着整个世界。 我曾经问过,为什么盈年会日复一日的留在疾风草原。 她每次回答的都不一样。 曾经说过是在等人,后来又说喜欢这里经年的暴雨,再后来……还有很多纷杂的说法,可能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,心思变幻,是很正常的。 盈年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皮赖脸的挤进我住的小破茅草屋,既而挤进我的生活,我都记不清楚了。 盈年逐渐表现出一个成年妖精的特征,矫捷敏捷,有着修长的胳膊和腿。 或许是作为羽人灵者的我在一起呆久了,说话的方式也愈发不像个妖精。没有妖精的嗲声嗲气,反而更近似于羽人,断句干脆,用词简短。 在这片茫茫的草原上,铺天盖地的绿,让人觉得像是漫无边际吞噬一切的海。 包括时间。 如果不是看到盈年迅速的成长,无论是个头,还是法术,我会觉得,时间是凝固的。 “你到底,有没有在听啊。”盈年用手蹭了蹭鼻子,嘴巴飞快的念出一串咒语,于是一只小小的星野狼被召唤出来,扑过来轻轻咬了一下我的法袍裙角。我的法袍真的已经很旧了,星野狼的尖利牙齿把裙角撕出了一个小小的裂口。 “啊,抱歉。”我略带歉意的笑笑。“走神了。你的名字……” “恩,我的名字,是自己起的。” “盈年的意思是:丰盛、丰盈的年华岁月。” “……自己起的名字啊……那,父母呢?” “……” “……抱歉。” 拒积羽城内的碑文记载,那场疾风之战,实在是太惨痛了,羽人和人类,结成了一至同盟,将战火一直焚烧到妖兽族中心城镇三十里外。 也就是这片草原上。 妖精和妖兽们却咬牙抵抗,最终击退了人羽大军。 说是击退,不如说是险胜,所谓的险胜,便是指虽然挫伤了人羽大军的精锐核心力量,自己却也失去了三分之二的成年妖精、妖兽。 那是一场惨烈的战争。 碑文上写着,我们失去了十万羽射手,十万羽灵者。 按照推算,盈年刚五十岁,他的父母,应该…… 我恍惚觉得,我应该也是参加过那场惨烈的战斗,虽然我并不是一个好羽人。 现在的疾风草原安宁祥和,被雨水冲洗成一片优渥的绿海……但是又有谁能想到。 五十年前的这里,曾经被铺天盖地的人族羽族妖兽族的血所淹没,以至于即使现在,挖开厚厚的草皮,还可以看下底下,暗红色土。 不过,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。这些信息的来源,都只是羽人城镇,一块又一块高耸入云的石碑。 “不。”盈年的笑声突然在空气中裂开,如同琉璃珠滚在白瓷盘上那样清脆。 我诧异的看了看她。 “我没有父母。”盈年耸了耸肩膀。“因为,我,是被「再生」出来的。” 我怔在当场。 “或许你们羽人不知道,这是我们妖兽族的密法。” “可以「再生」。” “我,不知道是谁的「再生」。” “不过我应该总有一天,会知道的。” “所以我给自己起名叫’盈年‘.我希望自己有丰盛的生命,因为……我始终觉得,「再生」后的我,就只是盈年了。” “尽管……我是被「再生」出来的。” 那个夜晚在记忆里,是非常漫长的。 盈年像一只小狐狸那样依在我床边,细声细语的和我讲话。 “我听万化的长老们说……” “「重生」的很多人中,并不是妖精和妖兽……有人类,也有羽人。” “呐……他们,到底是为什么而重生的呢?” “我明天就满五十岁了,在妖精来说……我成年了,要回自己的城市,去取回属于自己的……”盈年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越来越微小,几乎不可听闻。 “舍弃了过往的容颜、身份、种族、全部抹灭,重新来过,到底……是为了什么啊。” 她的声线很低很低,低到尘埃里,再被雨水托了坠落进地里,几乎要开出花来。 而我只觉胸中哀伤难止,答不上一言半句,于是就那样侧着身,假装已经睡着了。 盈年离开了一个月。 很奇怪,那一个月里只落了四五场雨。 又开始下雨了。 我弹了弹手指,撑开魔法羽盾,再一次屏避散去落在身上的雨水。 雨水在天和地间连起无数的线,疏疏拉拉的牵扯着人的神经。 记忆里,恍惚浮现出某个漫天血雨的黄昏,某个尸横遍野的荒原,羽人的侦察小队的十三人尽数中了埋伏,最后只剩下我她。展开翅膀,背对背,滞在疾风部落的上空,咬牙死死支撑。 最后的瞬间是,我在妖精术者密罗结出的万蛊阵中回过头去,想告诉她……我不会任何辅助治疗魔法……我扛不住了。 可是。看见的却是。 那熟悉的白影将最后一道治愈法术的光辉,柔柔的铺落在我身上,然后。 然后,我就那样瞪大眼睛,看着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,在妖精的暗杀术中,在被血染红的雨水中,……就那样,轻轻的从半空中坠了下来。 “不!!--” 我一直以为撕心裂肺的说法只游吟诗人为了骗取热泪而编造的词汇,只是那一瞬间,却被轻易的击中了。 身体像是被活活剖成两半,那个和我一起长大,一起修行,因为天分极高而可以同时魔辅双修的……白色身影。 就那样,轻轻的,像一片羽毛一样。 在空中坠了下来。 我收起翅膀,俯冲下去,将那个坠落的身躯紧紧搂在怀里。她的身体显得那样的单薄,那样的小,逐渐失去温度,在漫天的血雨中,慢慢变冷。 能看到,她盈盈守望的,温柔的翡翠色的眼。用尽全力的张开。微笑着说。 “辅助魔法……没有白学呢。” 心如刀绞泪若雨下。 在那一瞬间,我歇斯底里的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像她一样的天赋,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像她那样魔辅双修,痛恨为什么……当时,自己选择了当伤人的利器,而不是,保护利器的一把鞘。 我闭上眼睛,搂紧怀中的她,等待妖精术者下一袭魔法的来临,以及,永恒的黑暗与死亡。 却有她声音,微弱却肯定的一字一句,从地底缓慢浮现。 “再生我一次……” 四周仿若禁止。 为首的妖精术者对着手下比了个’禁止‘的手势,然后缓缓走了出来,站在我们跟前,停住脚步,她的声音妖娆而动听,却带着一丝艰难的沙哑。 “你怎么会知道妖族的秘法?” 我睁大眼睛,不知所谓。 那个妖精术者,幽幽的叹了口气,透过层层叠叠的雨水,可以看到她斗篷之下有着绝美面容的脸。“我知道自己,就是羽人的「再生」,可是仅半天内一轮偷袭,我就杀了十七个羽人。你还是确定要「再生」么?” “我确定。” 怀里的她,脸色因为过度失血而惨白,却微微笑起来。 “再生我一次……我还想再见到她。” “樱……再生我一次。还想……再见到你。还想再见到这片’海‘.” “你愿意倾尽所有,再生她一次么……” “我愿意。” “即使失去翅膀、失去天空、失去羽人的自尊与骄傲。” 我缓慢,却肯定地点了点头。 冗长的沉默中,雨声更显得清晰。 那个妖精术者突然对我轻轻一笑:“你要活下去。” “再生我一次。” “还想……再见到你,还想……再见到那片「海」。” 盈年沉默着转身离开。 雨水模糊了整个世界,我睁大眼睛,有幻想滋生。 就在她转身的那个瞬间,我突然想起,很多年前的那个初雪的午后,莲见和我从祖龙城的上空掠过,路过城西那片郁郁繁盛的桃花林,莲见突然滞住翅膀,顿在半空中。 我疑惑的看着她,她好久才回过神来,自嘲的微微笑着:“樱,你知道么,转身即是哭泣。” “……” “啊。”莲见那一瞬间的神情,显得恍惚,良久,才拍了拍翅膀,对我抱歉的笑笑。“走罢。我……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脱口而出这样的话呢……” “……” 突然想起那时候的莲见,是否真是所谓的先知先觉,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,现在的我不知道,转身离去的盈年,到底又没有哭泣。 我看不见,也听不见。 从很早以前开始,盈年因为常年和我呆在一起,个性就愈发似个羽人。 而好羽人,是不屑于哭泣。 不过,我想,盈年可能真的在哭,以转身的方式,以至于连哭声,都无法听见。 盈年走了之后。 我一直在想,她和莲见,对我而言,是完全不同的个体。 这一点,我非常后悔没有亲口告诉她。 一个人喜欢回忆的话,只能说明最好的都已经失去。 我大概就是最好的例子。 一个人不停的回忆的话,会失去对时间的掌控能力,活在无限拉长或无限缩短的时间单位里。 我想,我大概是后一种。 草原上的两千个日出日落,被骤然缩小成紧紧的一团,随着无休止的暴雨,被浸泡的化了脓。 事到如今,我还是经常会一边撑开羽盾屏蔽散去雨水,一边想。 疾风草原上的雨,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呢。 我一直认定,盈年还会回来。 当疾风草原上艳阳高照的时候 那一天早晨,雨落无声。细细靡靡的晕开,整个草原被冲刷成一片极为刺眼的翠绿。 盈年出现在小茅屋的门口,五六年未见,已经比我高出半个头了。她对着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,大咧咧的从有点破烂的轻甲口袋中抽出一束卷轴。 那卷轴非常眼熟,恢复过去记忆的我,可以一眼认出,那是妖族的修行诛杀卷。 “他们要我杀你。”盈年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。 雨声稍微大了些。 “哦,这样。”我有点疲倦的笑笑。“那动手罢。” 那一瞬间我只是在想。 疾风草原上的雨,难道真的,永远都不会停了么。 空气中沉默凝固成大片的空白。 空白的两边,是我和盈年。 “……” “哈。”盈年夸张地呲了呲嘴,“狗*--”一瞬间有点严重恍神,我从不记得盈年是会骂脏话的。 “在发什么傻--?难道你真觉得我会杀你?”盈年立刻作出一幅痛心疾首的表情,“啊啊,太过分了啊……亏我这么多年……” 还未从那种恍惚感中回过神来,就看到盈年一把将那卷轴扯成了两半。随意的往后一抛,紧接着冲过来狠狠搂了一下我,“樱,这些年我一直很想念你。” 我张了张嘴,不知道回答什么好。能感觉到她的下巴贴着我的脸,皮肤很凉,大概是刚淋了雨水的缘故。 盈年的声音轻轻的低了下去。 “一个人的身体里装着两个人的记忆,这两个人都很想念你。” “我和莲见,都很想念你。” 感觉身体有点僵,脸上却有热热的液体漫了出来。 该死。好羽人……是不哭的啊。 或许我从来都不是个好羽人罢。 “要去看我和莲见的「碑」么。” “恩?” “不好解释啊……”盈年抓了抓头皮,拧着眉头想了半天,大概也没想出合适的词句来解释,于是干脆一把拉过我的手。拖着我向疾风草原的南部荒地掠去。 “就是这里了。” “我们的「碑」。” 契约生成,这是证物。 “樱。” “……” “想知道答案么。” “什么答案。” “莲见为什么会让你,「再生」她一次。” “她说……她想再见到我。” 盈年突然笑了。 我怔怔的对上她绿色潮湿的瞳仁,记忆像是有水纹漾开一般。 “傻瓜。” 是什么时候开始……觉得这些记忆又残忍又昂贵的呢。 是什么时候开始……变的这样软弱的呢。 感觉有些微暖的液体在瞳孔之上弥漫开来,慢慢的模糊了视线,以至于看见眼前的盈年的背影,重叠着记忆里那个纯白的纤细的身影。 仿佛可以透过眼前的这些那些……看见那双盈盈守望的,温柔的翡翠色的眼。 “傻瓜,因为妖兽族再生的秘术契约,可以让你,成为契约者……就不……用死了呀。” “只有你活着。「我」才能……再见到你呀。” 完全怔住。 这是……从来没有料想过的,答案。 盈年仰了仰头,转身回来,轻声说:“我还是要走的。我终究是个妖精,尽管,我是羽灵莲见的再生。” 我在心底犹豫而慎重的挑选字句,最终还是不知道如何回应。 演练过千万遍的「你和莲见是完全不同的个体。」这句话,怎么也说不出口 “我要走了。” “……” “樱。后悔用翅膀换来我再生的机会么。” 我摇了摇头,“当然不。” “樱。仿佛是一个人的身体里装着两个人的记忆。你能了解那样的感觉么……” “仿佛其中一个,要我对你说:「治愈魔法果然没有白学呢。」……”盈年自嘲的笑笑,“妖精是不会治疗法术的,那应该是莲见对你说的话罢。” “太过分了……我也是很喜欢樱的呀……” “喏,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情么……你摇一摇手指就可以破开我的魔法防御……” “还有那些星野狼,它们其实比人类更善良……” “你知道么……万化的长老们说,我肯定是遇见了一位好老师……” “我在试练里打败了同族所有的血妖精和血灵妖精。” “他们说……说我和羽人灵者一样轻灵冷静……” “我最后的试练是要来杀你……不过很明显这不可能……万化我可能回不去了罢,我大概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,希望那里可以不用经年暴雨……可以稍微干燥一些……” “……”盈年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。说到最后,声音越来越轻。 “可是为什么总觉得有莲见这个人在先,自己……自己就难以面对……你了呢。” “唔,就是这种感觉……无法面对你。” “我害怕,你的眼神会穿过我,远远的停在不是我的我身上……”盈年的眼底有水光微闪,“无法面对……那样的感觉。所以……没办法再和你待在一起。” “不要再对我说,我就是莲见。”盈年垂下头去,用手狠狠的捂住眼睛。想阻止我看见她眼睛里不断掉落的液体,“我是盈年。我只是她的「再生」而不是她。”盈年的声音哽咽,“真的……感觉无法再面对你了啊……为什么,会这样呢。其实我……很舍不得你的。” 盈年飞快的擦了擦眼睛,努力冲我大大的笑了一个。 “我能叫你一声「姐姐」么。” “以「盈年」的身份。” 轻轻的点了点头。 再抬头,看到盈年的眼泪飞快的掉了下来,随即头也不回的转身,遁影飞花。 看来盈年的这个法术已经修炼到最高级别了,大概……她也不需要我来告诉她,这是顶级的暗杀术了罢。 因为她肯定知道,飞花遁影的一击必杀,对我这个失去翅膀的羽人来说,是致命的。 我怔怔的站着,看盈年的身影带着飞花遁影的法术光芒掠过草原,消失在整片绿海的尽头。 她最终还是没办法叫我一声姐姐。 因为。 樱染……是莲见的姐姐。 我想盈年永远都不会在回来了。 只是那些声音,仿佛仍顿滞于耳边。一字一句,吐字清晰。 “治愈魔法……没有白学呢。” “真的完全无法再面对你了啊。” “我能叫你一声姐姐么。” 雨仿佛愈落愈重了。 ……熟练的掐出起手势,撑开一个可以屏蔽雨水的魔法羽盾。 在羽盾法术银白的光线中,我慢慢蹲下身去,双手环抱住自己原本长着翅膀的肩胛骨位置,撕心裂肺的哭出声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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